蓝白魔法
回到湘西回归美(五)
彭宁
有人说,文明演化过程中有两个始终在场的因素,一是现实利益,二是内心向往。
你看,蜡染就是。
作为织物制成衣裳、桌布、窗帘,供遮体避寒和装饰家园,是现实利益;人们不惜耗时费力,经纷繁复杂的制作程序与工艺,只为创造“天有时、地有气、材有美、工有巧”的良品,是内心对美的向往。
现实利益交织着内心向往,再有如“生石灰与蓝靛草”“白蜡与白棉布”这般的偶然相遇,又经人们想象创造,就诞生了许许多多如蜡染一样的魔法技艺,我们生活的世界就成为今天的样子。
魔法起源已很难追溯。
湘西地区的土家族和苗族都没有文字,关于蜡染可查证的记载很少。但如龙山县“靛房”这样的地名,足以说明历史上这里盛产蜡染所需重要原料——蓝靛,且汇集众多染布坊,形成了一定的规模。只是,无法考证到底是谁发现了蓝靛草浸泡后清水能变成蓝绿色;是谁测试出加入不同比例生石灰可调节色彩;又是谁探索着用蜡密封能防止染液浸入而形成花纹……
我小时候觉得我的外婆也会魔法。
五颜六色的柔软毛线经过她手,就变成一件件精致美丽的小毛衣。有时是灵动的彩虹条配色,有时是别致的蓬蓬袖设计,有时是精巧的扭麻花织法……每年冬天,我都能穿上温暖合身的“外婆牌”新毛衣。在那物质不算丰裕的年代,这让身边小伙伴羡慕不已,也成为我童年记忆里的小小骄傲。
12岁那年,外婆离世,此后我再未穿过手织毛衣。
怀女儿时,我突发奇想,和闺蜜一起学织毛衣。在毛线店老板手把手教导下,我们勉强给各自未出生的宝宝织了一件最简单基础款的小小毛衣。这件并不好看的毛衣后来几易其主,女儿、小侄女、二宝几轮接力完,我每次清理衣物时仍然舍不得丢弃。
原因很简单,这其中有我深深的爱意。
如今,虽再不缺任何款式任何质地的衣服,但像手织毛衣、蜡染制品这般,凝结了时间、精力和情感之物,反日渐稀少,而更显珍贵。
我也是在亲手给孩子织毛衣时,才隔着近20年时光,终于悟懂了外婆“魔法”的源头,来自于爱。
我想,人类文明繁衍演化的过程中,始终在场的不仅现实利益与内心向往,还有作为一切魔法技艺之源的爱,也从未缺席。
石健
《岁岁平安》——蓝白世界里,寄寓着斑斓的祈愿与美好的祝福。石健 摄
在湘西的寻常人家,蜡染花布是寻常物件。
她静静地铺展在床上桌上,静静地悬挂在门上窗上,静静地装饰着吾土乡民们的生活与梦境。
自秦汉时代蜡染诞生,便见证了数千年斗转星移、沧海桑田,也目睹着生命的喜怒哀乐、悲欢离合,但她始终不动声色,表情安详。
她的今生,如一株安静的植物,站着不说话,也十分美好。
我知道,她的前身,就是那山野间质朴的白棉花和可辟毒除虫的蓝靛草,因此,她才得以如此轻柔、内敛、温暖、静美。
白棉花与蓝靛草,因缘际会,最终幻化成蜡染花布。但这因缘这际会究竟于何时、何地、何人、何由而发生,皆已成谜。
蓝靛名染草,九十月间割叶入靛池,水浸三日,蓝色尽出投以石灰,则满池颜色皆收入灰内,以带紫色者为上……诸如贵州《黎平县志》中关于蓝靛草的记载,多为其制作靛蓝染料的方法,且过程大致相同——这是我所知道的。
我不知道的是,数千年前的蜡染创造者们是如何认定山间平凡的蓝靛草与石灰、泥土进行发酵后,就可制出名为“靛蓝”的染料?又是如何预判自身的所有尝试与努力,最终会指向“蓝白图画”的美丽结局?
答案在神话中、在传说里,在劳动者的智慧里,在人类亿万斯年来对美孜孜不倦地追求中。
但所有的,仍旧是一个谜。蜡染花布的由来神秘莫测,我认定她来自一种魔法。
莲蓬本是绿色,但归于蜡染的蓝白,也就回归了艺术家内心的真实。石健 摄
辛丑年七月十八,入秋多日,高温燥热与夏季并无二致。
当我走进位于花垣排碧的杰忠蜡染坊,铺天盖地的靛蓝色扑面而来,一时,仿若幼年时被外婆的蓝印花布床单所包裹,和着棉的温暖触感、蓝靛草若有若无的香气与阳光的味道入睡……瞬间,人心便被靛蓝的静美所安顿所抚慰。
蜡染坊的主人石杰忠今年52岁。他幼年时落下了小儿麻痹后遗症。身有残疾,但他读书刻苦成绩优异,哪怕贫困的家境也不能冷却他对艺术的热情。他从小爱画画,只要有笔有纸,就会情不自禁地画起来。初中毕业后,因残疾和贫困,他被迫辍学。那些艰难的日子被自学自画所填充,冷寂的困境被艺术之梦所慰藉。
缘于州县残疾人就业培训,石杰忠得以走近蜡染,得以拜于工艺美术大师单海英、陈宗华、田大年门下学艺。
幼年时,他痴迷蜡染,如同留恋家的温暖与亲情之爱;成年后,他痴迷蜡染技艺,如同每一个艺术家都迷恋艺术的魔法。
按固定比例混合蜂蜡与白蜡,烧热成浆;再以白布为纸,以蜡刀排刷为笔,蘸蜡浆以作画。排刷铺排枝叶,蜡刀勾勒莲瓣,动作迅疾,一气呵成——此次,石杰忠绘就一幅《夏荷图》,气韵生动,只不过,那荷,非墨荷,非彩荷,只是蜡的浅赭石色。
于此,我彻底迷惑:这白的底、赭石的荷,又将如何变幻出蓝的底、白的荷,以及那不可复制的冰纹?
天地万物皆可以靛蓝在尺幅之间染就。图为石杰忠蜡染作品《玉兰花开》。石健 摄
石杰忠把画布小心地放入盛满靛蓝染料的木桶中,撑起竹竿,小心地翻搅,以确保画布不留死角。
然后,浸泡,取出,静置;然后,再浸泡,取出,静置……此一程序需重复数遍。其时间的长度与重复的次数视温度与湿度而定,不需参考科学数据,全凭心念手作。
画布在靛蓝里沉浮缠结,我感觉到浓重的植物汁液正从容地渗入根根白纱,那经纬交错处因靛蓝的滋养而变得饱满。我看到蜡浆行经之处仿若封印之地,固执地僵硬着,靛蓝只能在翻搅形成的褶皱处浸入些微。
这一桶靛蓝深不可测,如同大海深广,如同星空浩瀚,一块画布在其间起起浮浮,褶褶皱皱,又如何能抵抗这蓝的魅惑呢?
于是,白的变幻成蓝,褶皱龟裂成冰纹。过程魔幻,并无规制,一任天然;结果亦魔幻,那些浅淡与浓烈,那些低调又恣肆的冰纹,千变万化,绝不雷同。甚至,连画布的主人也无法掌控它最后的模样。我想,这正是蜡染的魔力之一。
唯一可以确定的是:最后的指向都是“美”——那纯粹明静、质朴内敛、温暖深沉的美。
靛蓝浸染棉布,为鸟兽虫鱼、树木花草、大地山川留白,很难说清楚,绘就人间仙界、承载情感愿念的,到底是那一池靛蓝?还是那几脉飞白?
面对蜡染技艺,面对蓝白境界,科学的真实已不重要,重要的是生命的真实。丹青妙色着实可图绘天地万物五彩斑斓的真实之美,但当徐渭、倪瓒、朱耷纯以墨色,点一枝杂花,皴一陂远山,落一只孤鸟,任谁也会被这黑白电火、乾坤罡风所折服。
红尘纷扰,尘世喧嚷,我们的肉身需要做减法,我们的内心需要留白,诸如水墨画、蜡染画等清清白白、简简单单、纯纯粹粹的艺术,它们召集了天地间的灵气、清气、静气,以本来面目与我们相见,照见人的灵魂,涤荡人心上的尘滓。
让我们赞美这神秘魔法赐予人类的礼物。
产生于蓝白魔法下的神秘冰纹,仿佛来自岩层深处的化石,古老魅惑,令人着迷。石健 摄
染桶旁边就是柴灶,灶上支着一口大铁锅。
石杰忠染布的同时,他的助手把火烧旺、把水添满。待三道浸染程序完毕,一大锅水沸腾起来。画布被置入沸水中,蜡染的“脱蜡”程序便开始了。
火势越来越大,沸水如海潮撞击堤岸一般,肆意翻涌漫溢,激烈处直接溅射出一米多远。一张蓝色棉布便在烈焰、柴火、热锅、沸水的烫灼之下,痛苦地翻滚着,坚强地忍耐着,等待涅槃重生。
我以为封结的蜡块一遇高温便会消融,但它的固执坚硬与沸水的不依不饶,把我惊骇震怖到了。
蜡染创作的留白处,是以排刷铺排蜡浆、蜡刀进行勾勒。石健 摄
旁观者无法替代一张蓝色棉布受苦,只能耐心等候。蜡块解封、融化、脱尽之时,便是那白色天地呈现之时。对于画布起锅的时间,石杰忠和他的助手们早已熟稔于心。哪怕30多度的高温天气,数分钟的煎熬都是不够的。10分钟过去,15分钟过去,20分钟过去……我虽惊异于蜡的坚挺,更为棉的绵韧、靛蓝的坚固所震撼。在这一场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的摧折历练中,棉愈韧,蓝愈浓。
历经一场生死劫难,蜡,终是融化;白,终是显现;蓝,愈显其精气神。
出锅,冲洗,晾晒,《夏荷图》在初秋烈日下摇曳,我内心惊呼这五行相克相生之美轮美奂。
第一次知晓:蜡染居然还是火的艺术。
再一次感到魔幻:那清朗静柔的蜡染花布,又是怎样经受住火——这人类利用的第一种自然伟力的烧灼锻打的?
蓝印花布铺展于伞上,连雨天都变得那么美好。石健 摄
石杰忠为这张《夏荷图》忙碌了整整一上午。
当他拄着手杖蹒跚行走为蜡染忙碌时,当他在等待的间隙说起前尘往事时,我想,在过去的日子里,他的生命正如他所热爱的蜡染艺术一样,经历了无数艰难困苦。如今,他不仅是杰忠蜡染坊的主人,也是这个残疾人就业培训基地的带头人。
他本身就像一株山间经风沐雨的蓝靛草,经历割刈、揉捻、石灰侵蚀、泥土压迫,依旧要为人间奉献优雅的靛蓝;亦如经历火燎水烹、涅槃重生的那一块蓝棉布,依旧要为世人捧出温暖与馨香。
人的命运,亦具魔法一般的起承转合、无穷变幻。
石杰忠告诉我:靛蓝只能用于棉布,只能染出靛蓝色。
这质地与色彩的结合,又是一个谜。
这两者之间的唯一性,仿若人间“愿得一心人,白首不分离”的忠贞,或是“弱水三千,只取一瓢饮”的专一。这执拗痴情的结果,是经久不衰、天长地久。
蓝白世界,纯粹洁净——石杰忠与他的《夏荷图》。石健 摄
天地七色赤橙黄绿青蓝紫,各有特点、性格、情绪,如赤色热烈、橙色明艳、绿色生动、紫色富丽,唯有蓝,蓝得深沉、含蓄、持久;唯有蜡染花布,经受得住时间的磨洗和生活的历练。初生时,她因色彩饱和、棉质厚实而见其深广;历几番日晒雨淋、时光淘洗,它磨损、泛白,但它越老越美、越旧越安详。
老去的蜡染花布,留存着草木的前世记忆,烙刻着今生走过的生命痕迹。她的呼吸吐纳、体温气息、面目神情都浸染着岁月的风华与时光的静好,如同故乡的老木屋,越沧桑、越安然、越从容,无论我们走多远,它总能以温暖的气息和沉静的面容召唤我们回家。
这蜡染花布,这色彩与质地结合的魔幻结果,又是如何借时光之手完成的?千万别用现代各种物理化学专业名词来解释,那会少了很多诗性。但凡艺术之奇妙、诗性之美丽,都是无法解释的,因此,皆备魔性。
高科技造就了紫绿万状的新世界,却也催生了人心的浮躁与张狂。现代生活需要从容优雅的诗性与艺术,正如转身遇见的那一张来自时空深处的蜡染花布……相遇之时,光阴静好,可与君语,繁华落尽,可与君老。
忽地忆起博尔赫斯所说:“魔法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因果关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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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|团结报
编辑|杨世芳
监制|陈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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